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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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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章

紅鳥沈思著打量了池翊音幾眼, 頗有些驚奇。

他雖然知道池翊音並不是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溫和善良,但池翊音的假面堪稱完美,如果不是在游戲場這樣的極端危險之地深入了解池翊音, 恐怕在現實中,就算與池翊音做鄰居、做“朋友”幾十年, 都無法看到他真實殘酷的這一面。

浴血的紳士, 少了幾分優雅,卻將暴力美學演繹到了極致。

池翊音垂眸輕笑的時候, 才顯露出他本來的真實。

——他本就身處最深的黑暗, 與死亡同行, 深入生死之地探尋真相,無人可以動搖他的堅定。

紅鳥覺得,自己連呼吸都快要停滯了。

這一刻, 他才真正明白了為何京茶會輸給池翊音。

不冤。

任何人輸給池翊音,現在的紅鳥都覺得是理所當然。

雖然對幾乎所有玩家來說,像京茶這樣晨星榜有名的覺醒者, 都是需要仰望而不可追逐的高度。

但京茶與池翊音相比,卻還是稚嫩了些。

即便京茶和紅鳥融合為一體, 對上池翊音, 也不是百分百擁有勝算。

不夠瘋,不夠聰明, 也不夠堅定。

池翊音……恐怕他抱著的信念,根本不是打穿游戲場,回到現實。

而是與整個世界最深處的核心真相有關。

那是紅鳥曾經有幸聽聞,卻無緣得見的深度。

但紅鳥相信, 池翊音一定會抵達並且通行。

——不過是剛進入游戲場才三個副本的F級新人,卻已經在信息不全的情況下做到了這種程度。

池翊音以後會達到什麽樣的高度, 紅鳥只是稍微想象一下,就覺得頭皮發麻。

而在紅鳥在旁沈思的時候,京茶也已經將池翊音離開時發生的事,說給他聽。

所有人中,只有池翊音始終保持著對黎司君的戒備,即便戰場混亂也一眼就鎖定了黎司君,並且成功在黎司君那裏得到了與副本有關的真相。

雖然黎司君透露得並不太多,但已經足夠池翊音分析並靠近劇本核心。

至於其他留在屏風後面的人,白藍和其他玩家一動不動,像是雕像一般,安靜等待著燭光音樂會再一次開始,他們將會上臺演奏,然後在所有人的祝福下,在燭光的指引中,離開副本,脫下皮囊,走進靈魂的墳墓。

但顯然,現在與腐屍打成一團的店長已經顧不上燭光音樂會了,她手起刀落就狠戾將腐屍劈碎,雙手持劍英姿颯爽,腥臭的血液在她的裙角開出花。

京茶看得心潮澎湃,甚至躍躍欲試,想要沖出去也與店長打一架試試。

卻被紅鳥拖了回來。

雖然這些腐屍拋開數量光論實力,根本無法與京茶比擬。但是現在很顯然,與腐屍更加形成對抗性不死不休關系的,並不是他們。

而是咖啡館店長。

既然這樣,又何必貿然下場,損耗力量?

最明智的,當然是等雙方兩敗俱傷,然後他們坐收漁翁之利。

楚越離始終安靜註視著視野盡頭的池翊音,即便戰場上屍影晃動,也無法阻擋他看向池翊音的視線。

紅鳥和京茶尚不清楚池翊音去做什麽的時候,楚越離心中已經了然。

不過,他並沒有擅自將池翊音的事情告訴別人的愛好,於是一直沈默不語,靜靜等待著池翊音回來。

偶爾也有幾具腐屍從陰暗角落裏無聲無息出現,趁所有人不防備時攻擊。

那個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活下來的倒黴蛋嚇得嗷嗷慘叫,京茶被吵得耳朵疼,也只好在保護紅鳥和楚越離的時候,順手將那倒黴蛋身後的腐屍拎著扔出去。

倒黴蛋受寵若驚,連連道謝。

京茶卻只是為了自己耳邊恢覆清靜。

——游戲場中,高級別玩家的舉手之勞,就能決定其他人的生死。

公平嗎?感恩戴德。

不公平嗎?實力為王。

倒黴蛋雖然級別不高,但好在眼力見不錯,知道京茶等人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,於是道謝後就默默退到一邊縮起來,在京茶的保護範圍中努力成為空氣。

京茶很滿意,紅鳥也很滿意,甚至與那倒黴蛋交談了幾句,三言兩語間就從對方口中套出了所有情報,記錄在自己的數據庫中,作為潛力玩家的資料。

只有楚越離,他像是完全間隔了外界的幹擾,只安靜做他的“望池石”,直到池翊音回來,才恍然活過來。

“紅鳥竟然還阻止我,他真是不了解我。池翊音你看那貓,兩米高!誰能拒絕這麽大只毛茸茸呢?”

京茶向池翊音抱怨著:“要不是紅鳥非說什麽漁翁得利,我現在就已經貓貓在手了!”

京茶發頂蹲著的黑兔子:…………

“嘰——!”

黑兔子像是報覆一樣,氣呼呼的嚼著京茶的頭發向上扯,憤怒於他的變心。

黑兔子:我就不是毛茸茸了嗎!我也可以兩米高!負心漢,哼!!

“誒?誒誒?頭發!兔子你幹什麽?”

京茶趕緊手忙腳亂的去拽兔子,卻沒想到更多兔子從自己口袋裏跳出來,抱大腿的抱大腿,扯他袖口的不松口。

兔子們眼淚汪汪,哭唧唧的控訴。

兔子:兔兔哪裏不比貓可愛!它耳朵有我長嗎,尾巴有我短嗎!

京茶東倒西歪,頭皮扯得發疼,齜牙咧嘴的模樣很是滑稽可愛。

楚越離見縫插針,趁機拽走了池翊音。

“先生,你和那位的談話還順利嗎?”

楚越離微笑著將池翊音從頭掃視到腳,當他發現池翊音身上的鮮血不光是來自他人,還有本身的傷口時,臉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。

他抿著唇,神情嚴肅:“你受傷了。”

一直安靜得像個透明人的楚越離,現在的表情卻冰冷得可怕:“他傷了你——他該死!”

傷了池翊音的……就算是神魔,也不可饒恕!

弒神而已,又如何!

“並沒有,傷是我自己搞出來的。”

池翊音並沒有太在意,向楚越離晃了晃手掌,道:“一點小傷口,不必擔心。”

他白皙漂亮的手掌心被瓷片割得支離破碎,皮肉翻卷混著鮮血,看起來極為猙獰可怖。

池翊音本意是安慰楚越離,卻低估了他對自己的關心程度,只讓對方越發的面色陰沈。

但當池翊音擡眸看去時,楚越離卻瞬間收斂了所有表情,只關切道:“那最起碼包紮一下吧,在副本中如果感染了可不是鬧著玩的。況且這裏還有這麽多屍體,萬一它們帶有屍毒……”

楚越離的話提醒了池翊音。

他厭惡的皺了皺眉,潔癖讓他無法忍受被屍體感染這種事,於是就點頭同意了楚越離的提議。

咖啡館裏沒有醫藥箱,這種場面混亂的時候更加不可能去翻找或詢問。

於是楚越離脫下了自己中間的衣服,這一層不沾裏外,相對幹凈些,然後將布料撕扯成條,當做臨時的繃帶使用。

楚越離握著池翊音伸過來的漂亮手掌,低著頭小心翼翼從皮肉中挑出細碎瓷片,然後仔細為他包紮。

池翊音不喜歡疼痛,但也並不畏懼受傷,全程連一聲痛呼也沒有。

他對他自己的關心甚至不如楚越離。

楚越離為他包紮的時候,全程他的註意力都落在了戰場對面的黎司君身上,密切關註對方的動向。

滿屋子的人都將關註點落在了那些腐屍身上,卻只有池翊音,眼眸一眨不眨的看著黎司君,連他的表情都不放過。

—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黎司君倒是對的。

池翊音對他,確實有遠遠超出對旁人的關註度,就是放在普通人的情侶之間,也比不上。

只不過,池翊音關註他的原因並不是因為愛情。

而是在評估黎司君的威脅性和弱點,思考怎樣才能從他身上獲取有關游戲場的真相,怎樣殺了他而沒有副作用。

池翊音:當有個人追著你喊“音音”的時候,你也會和我一樣想要殺了對方,這一定是常識。

“先生,你可以在系統商店那裏兌換刀劍和所有熱武器。”

楚越離出聲建議道:“你不需要這樣傷害自己。”

池翊音卻滿不在意。

“我並不信任系統,因為我要殺的本就與系統有關,又怎麽能夠確認系統會站在我這邊?”

如果對手是別人還好說。

但是現在,憑借著黎司君對於副本的熟悉程度,池翊音推斷,他與系統有著不一般的關系,甚至很可能不是紅鳥京茶這樣的合作關系,而是系統的“上司”。

否則在二樓時,系統也不會那樣想要掩飾地獄的存在,一副工作失誤唯恐被人指責的態度。

既然如此,那如果他真的使用系統出品的東西,又如何能傷到黎司君?

槍啞火,刀卷刃,傷不到黎司君,再錯失良機。

對池翊音來說,得不償失。

即便系統商店裏的東西再強力,對池翊音來說,也不如他隨手抄起的一個咖啡杯。

繃帶猛地被勒緊。

手掌傳來細密的刺痛。

忽然變化的疼痛打破了規律,讓已經逐漸習慣並與疼痛共存的池翊音疏忽一痛,額頭冒出點點冷汗,皺眉側身看去。

楚越離恍然回神,歉疚道歉:“抱歉,我力氣不小心大了。”

“沒關系。”

池翊音看出楚越離剛剛因為自己的話而走神,卻並沒有追問,只是微微頷首,便在向他道了謝之後拿回自己的手。

剛剛還皮肉翻卷的傷口已經被仔細包紮了起來,雖然簡陋,但楚越離已經盡可能做到了最好,在沒有專業的繃帶和藥粉的情況下,依舊將傷口料理得幹凈。

好在池翊音在握住瓷片的時候也並非魯莽,而是避開了所有重要血管和手筋,沒有讓瓷片對自己造成嚴重的實質性傷害,只付出了最小的代價。因此現在並沒有流血過多的情況,不需要擔心。

池翊音看了兩眼,就重新擡頭看向黎司君。

卻恰好,剛剛還躺在地面上一動不動像是死了的黎司君,也在慢慢坐起身,向池翊音的方向看過來。

池翊音只覺得自己撞進了滿池黃金,波光漣漣,惑人心神。

他一楞,隨即抿緊了唇瓣向旁邊移開了視線,漠然拒絕與黎司君對視。

黎司君挑了挑眉,笑了。

“他倒是在擔心我會不會死嗎?”

他支著長腿半坐在地面上,神色慵懶而隨性,好像他並非坐在戰場冰冷而血跡汙臟的地面,而是高居自己的神國,居高臨下俯瞰一切。

池翊音親手送入他胸膛的刀被他握住,緩緩從血肉中抽出來。

隨著皮肉翻卷細微卻令人牙酸的聲音,大量的鮮血湧了出來,一瞬間染紅了他的衣物,和池翊音留在他身上的鮮血混合,讓本來考究而價值不菲的外表被血色覆蓋,乍一看如同血人。

系統在一旁的虛空中看得膽戰心驚,覺得自己項上統頭不保,要是黎司君真的準備追究,它也是造成他重傷的原因之一。

無論什麽原因,令黎司君受傷就已經是重罪,無論怎樣的神罰都是應當。

但顯然,黎司君並不認為池翊音刺傷他是壞事。

他將那柄刀握在手中仔細端詳,然後緩緩笑了。

原本破開著大洞的胸膛開始緩慢自動的愈合,像是曾經行走大地的傳教人所帶來的神跡,卻遠遠在那之上。

黎司君沒有表現出半點肺部被紮穿的痛苦,即便人類與他有同樣的身軀構造,但他並不會像人類那樣脆弱。

一點點傷口而已……

黎司君將沾滿血跡的刀收好,當他從原地緩緩起身時,除了腳下一灘血泊,他的眉眼看不出任何的痛苦之意,仿佛傷口只是一場夢。

這讓遠處的池翊音看得皺緊了眉頭。

他猜對了。

黎司君,要麽根本就不是人,要麽就與系統有關,能得到副本或系統的幫助。

否則尋常人,怎麽能做得到這一點?

普通人連憋氣的幾十秒都覺得痛苦無法管控神情,又何況是紮穿了肺部的雙重疼痛?

池翊音之所以沒有刺向黎司君的心臟,也有這樣試探的隱含意味在。

這讓他不由得更加懷疑黎司君的身份。

游戲場裏,到底還有多少秘密被掩藏?就連紅鳥都不知道,或者沒有到達有資格探索的高度……

池翊音瞥向紅鳥,若有所思。

紅鳥:“?”

“怎麽了?”

紅鳥納悶的看向池翊音剛剛註視著的戰場:“難不成池哥你也想要去外面撒歡,還是想要大貓貓?”

因為名字裏有鳥而最煩貓·紅鳥:你們這些人是不是有病?貓有什麽可愛的,兔子才可愛好嗎?兩米長的大貓貓有什麽用,當是大號手辦搜集嗎:)

紅鳥腹誹嘀咕著往戰場上看,卻緩緩睜大了眼,指著戰場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
池翊音眼見不對,立刻轉頭重新看向戰場。

也剛好看到了戰場上情形變化的瞬間。

原本溫柔如水的長裙女子現在神情兇悍,如同女武神一般大殺四方,所有沖向她或是她身後人偶娃娃的腐屍,全都被她斬落劍下,屍塊在地面上堆積了厚厚一層,腐臭血跡沖刷,看不出原本的地面模樣。

穹頂之下,神殿上充斥殺戮,毫無憐憫,只剩下對有罪靈魂最深重的痛恨與剿滅。

然而就在這樣的血腥場地,卻忽然有凜冽的風吹刮而過,吹散了所有濃重血腥味,像是從天上來的風,不帶一絲人間的汙糟。

風過處,心神清朗。

黎司君站立在原地,半垂著濃密纖長的眼睫看向自己腳邊的腐屍,神情漠然,殘酷無情。

褪去了最後的憐憫之後,剩下的就只有理智的公事公辦。

比如……有罪者,當入地獄,受九層地獄不可掙脫之苦。

直到新的審判與紀元降臨,靈魂方可湮滅而安息。

以黎司君所站立之地為中心,他的血液像是在腐蝕著地面,迅速向四周蔓延而去,原本被屍骸覆蓋的地面頃刻間被洗刷一空,連帶著神殿地磚一起消失。

剩下的,只有青黑發黴的底色。

原本宏偉壯觀的穹頂神殿,現在卻像是長久荒蕪後的廢棄模樣,磚瓦雕像上緩緩生出青黑色黴菌,黃金剝落,光芒黯淡。

一瞬息也有一世紀那麽久,足夠讓一切榮耀被遺忘,只剩下斑駁遺跡。

“這是……什麽?”京茶發覺不對看過來,卻啞然失聲。

池翊音眉頭狠狠一皺,意識到這是黎司君造成的。

黎司君一手打造了這裏,讓靈魂有可以安息之所。他給出去的“善良”,自然能夠收回來。

就像現在。

既然那些靈魂不滿於在這裏安眠,那它們就不會再擁有任何機會繼續存在於這裏。

連帶著整個咖啡館,都在黎司君的冷酷之下被收回。

先是曾經贈予的時間,然後是那些靈魂僥幸擁有過的美好,緊接著就是咖啡館本身……

所有的一切都在迅速腐朽老舊,青苔覆蓋了穹頂與地面,只剩下銹跡斑斑的狼藉。

池翊音最先發現了戰場上的變化,他迅速將筆記本握在手中,書脊落在受傷的手掌心中,纏著繃帶的手捧著的書頁嘩啦啦翻開,落在了之前他書寫過的文字上。

然後,他垂下眼眸,視線落在眼前的文字上。

他寫的是共性。

卻又何嘗不是所有將靈魂留在咖啡館內的人們。

想要將非人之物寫進書中為自己所用,最重要的是需要主體,否則就會像綁住空氣的繩子,沒有木偶,就無法被操縱。

但這一次,卻並不一樣。

池翊音相當於將所有的靈魂都寫進了自己的書中,那些留在咖啡館的靈魂,都曾經做出了同樣的選擇,即便表現出來的外在千變萬化,但最根本的底層邏輯卻是相通的。

那就是——軟弱。

抓住了核心,就相當於抓住了那些靈魂本身。

現在對於池翊音來說,不論從地獄中沖出來的靈魂是怎樣龐大的數量,他都可以使用共性操縱它們。

生或死,留在這裏等待殺戮,或是離開。

池翊音迅速讓自己進入平靜的狀態,他深呼吸幾口氣,心跳趨於平穩的同時,耳邊也只剩下風聲,再無喧囂。

他手捧書籍,像是握緊神諭,平靜的邁開一雙長腿,跨過屏風走進戰場,出現在穹頂之下。

地面上迅速蔓延的老化與青苔都沒有觸碰他,凡是他走過之地,金光粼粼,像是時光再一次顯露神跡,在醜陋真實的廢墟之上,重建新的國。

池翊音安靜的行走,沒有任何腐屍膽敢觸碰阻攔他。

它們畏懼的看向池翊音手中的書,目露驚恐,像是一直以來拼命掩藏的真相被其他人發覺,最無法示人的醜陋被曝光於太陽之下。

腐屍發出源自靈魂深處的驚恐嘶吼,連滾帶爬的遠離池翊音。

很快,在混亂的戰場上被清空出一條筆直的通路,凡是池翊音走過之處,皆是一片空蕩的璀璨金光。

如摩西分海。

黎司君沒想到池翊音還會回來,不由得驚訝的看向他。

在看見他手中攤開的書時,黎司君像是想到了什麽,眸光漸漸幽深。

他讀過池翊音寫就的這本書,知道它寫的到底是個怎樣的故事。

那寫的並不只是一片大霧和被困在咖啡館中眾人百態。

書中寫的,是最基本的人性。

軟弱。

也是【娃娃咖啡館】的副本存在核心。

就在他想要毀掉整個副本的時候,手握著副本核心的池翊音卻出現……池翊音,想要阻止副本的死亡嗎。

黎司君單手插兜站在原地,腳下蔓延的趨勢卻並沒有停止。

穹頂神殿依舊在迅速老化,甚至磚石松動脫落,像年久失修一般,很快就會變成一座坍塌的廢墟。

但就在這樣的毀滅之下,卻有一股全新的力量在支撐著神殿。

剝落所有虛假的美麗,露出醜陋卻真實的內裏。

然後,再在真實之上,重新建造起新的神殿。

池翊音從容行走,湛藍的眼眸裏沒有一絲波動,低聲吟誦著自己曾親手寫下的文字。

力量如水波蕩漾,一圈圈向四周蕩開。

腐屍在觸及那力量的瞬間,便像是被龍卷風摧毀的幹屍一般,連掙紮也沒有便散落成了一把齏粉,簌簌落下。

戰場的異變引起了女武神一般的店長側目。

驚愕之餘,她很快意識到,恐怕黎司君對這裏已經徹底失望,因此想要毀掉這個靈魂安息之所。

這在她的意料之中。

神的憐憫,並非路邊隨處可見不值錢的石子,俯身便可以拾得。

那是曾經多少純凈靈魂晝夜不休的祈禱和悲泣,才換來的珍貴之物。

一次便已經是艱難。

更何況,毀掉這份恩賜的安寧的,正是被憐憫的靈魂本身。

店長想要守著那些脆弱不可抗爭命運的靈魂,讓他們靈魂最後的安息之所得以存續。

但她更加清楚,事已至此,一切都是徒勞。

可是……

店長驚愕的停下手中動作,轉身看向池翊音,視線追隨他而去。

這個因為神一時的好奇而得到了資格的幸存者,竟然在試圖重新撐起副本。

身為守墓人,店長能夠感覺得到,無數靈魂在從咖啡館中消亡。

那並非是因為黎司君的力量,而是來源於池翊音的善意和冷酷。

軟弱的靈魂繼續陷入漫長的安眠,於美夢之中露出微笑。

而曾經後悔做出決定的靈魂,它們被困在早已經腐敗的屍體之中,卻在池翊音那奇特的力量之下,無法再傷及任何靈魂,而是跟隨著力量的指引,在離開咖啡館,走進曾經被它們拋棄的現實。

然而,長久沒有走路之人,如何能抗下漫長旅途?

那些靈魂曾經畏懼於真實生活的苦痛,躲進墳墓不問世事,它們早就失去了對抗生活的勇氣,被純凈的美好毀掉了一切忍耐力。

只要現實稍有瑕疵,它們就無法忍受,覺得汙臟而煎熬。

它們不再習慣於為生活而奔波,不能承受被煩惱纏身不得不咬牙強撐的痛苦。

池翊音給了它們再次為人,離開咖啡館的機會。

但是當那些靈魂走出咖啡館的瞬間,卻在迎面撲來的壓力再一次的後悔,懷念起了夢境的美好,想要退縮回來。

可,有些門,你只有一次通行的機會。

只要離開,任由你如何哭喊,神都絕不會再次心軟。

那些後悔的靈魂因此被兩股不同的力量夾擊,於力量的波動之下,瞬間蒸發化為齏粉。

店長想通這一切的那一瞬間,慢慢瞪大了眼睛,不可置信的看向池翊音。

她萬萬沒有想到,池翊音會做出這樣的決定。

這樣的行事……冷酷又溫情,嚴苛卻公正。

又與神何異?

店長不由得重新想起黎司君在對她說起池翊音時的神情。

那時她只以為,是因為黎司君少有對人類的關註,所以在發現與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靈魂時,喜悅沖昏了理智,才讓黎司君做出了錯誤的判斷。

店長從未否認過池翊音是璀璨而難得的靈魂,但如果說他將要殺死黎司君,如預言中一般,那店長並不相信。

可現在,她相信了。

如果,如果是這樣的理智而公正……

店長心神劇烈動搖。

黎司君卻在最初的驚訝後,就立刻意識到了池翊音所想。

他眼眸中沁染笑意,並不意外池翊音會做出這樣的決定。

池翊音從他這裏得知了他心中所想,也很清楚為何他會選擇毀滅此處。

但池翊音,從來不是將其他人的思想奉為圭臬的性格。

他有自己獨立的思想與清晰的思維,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麽,應當向什麽方向行走。

黎司君的決定在他看來,並不與他的想法完全相符。

尋常人或許會大聲哭嚎哀求,以求誰來發發善心幫助他們。又或者會選擇喃喃抱怨,或是沈默旁觀原地等待。

他們被動的將自己的命運交到其他人手中,依靠其他人的善良和心軟來賭活下去的可能。

但那絕不會是池翊音。

他不喜歡的,他必要改變。他厭惡的,自當毀滅。

而那些靈魂……

池翊音用自己的力量,給他們第二次選擇。

卻也冷酷的讓他們看清真相。

黎司君給了他們選擇死亡的自由,可一部分靈魂選擇卻後悔。

那池翊音就在他們死亡後,給予他們第二次機會。

——選擇他們自己的命運,是否回到人間。

可是現在,很顯然,那些被池翊音送出咖啡館的靈魂,無一例外全部死亡。

它們再次直面真實的人間時,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承受生活的重壓。曾經懦弱做出過的決定像是磨不掉的印記,牢牢刻在它們靈魂上,讓它們以為自己還可以選擇逃避。

吃過人的猛獸不會忘記鮮血的滋味,逃避過的靈魂依舊不會有勇氣。

池翊音將真實血淋淋的扒開給它們看,逼迫它們在第二次徹底死亡的關頭,不得不直面真實的自我。

在咖啡館漫長而安寧的沈睡中,現實依舊離靈魂太久。

它們只能接觸到自己的美夢,卻與現實漸行漸遠。

在回憶中,現實被一遍遍美化,所有的痛苦被下意識遺忘,最終呈現在它們眼前的,是遠比美夢更加美好的“現實”,令它們向往並且悔恨曾經的決定。

池翊音卻遠比黎司君更加冷酷。

他連一個欺瞞的美夢都不肯施舍給那些靈魂,理智而冷漠的將它們丟進現實,然後在它們死亡的最後一刻,讓它們意識到,剛剛被它們自己丟棄的,是怎樣善意的恩賜。

遺忘和死亡都是神的憐憫,讓飽受痛苦折磨的靈魂可以進入寧靜的長眠。

但池翊音不是神。

他對自己尚且高標準的嚴苛,最厭惡愚昧之人,又怎會容忍那些靈魂的軟弱?

黎司君想要摧毀整個靈魂的墳墓,不再降恩於此。

池翊音卻要靈魂眼睜睜看著它們自己摧毀自己,愚昧到分不清善惡好壞的靈魂,沒有資格得到安眠。

轟然作響的戰場上,只有池翊音步伐平穩從容,緩慢穿行過穹頂之下,漠然無視了店長與她擦肩而過,然後緩步走向黎司君。

在池翊音身周,屍骸源源不斷的冒出又迅速消亡,一張張面孔上布滿了哀求與掙紮,想要向他求饒。

可它們連池翊音的衣衫一角也碰不到。

無法通過第二次審判的愚昧靈魂,沒有靠近他的資格。

風吹起池翊音銀灰色的發絲,沾染了鮮血的襯衫在他身後吹鼓飄揚,獵獵作響。

而他站在黎司君不遠處,停住了腳步。

“你在屠戮那些靈魂嗎?”

黎司君唇邊帶笑,輕聲問道:“你認為,它們沒有繼續留存下去的必要?”

“不。”

池翊音卻出乎所有人意料的,給出了否定的答案。

他緩緩從書頁中擡起眼眸,直視著黎司君平靜道:“我是在給予後來者憐憫。”

黎司君瞬間明白了池翊音的意思,他驚訝的看向池翊音,沒想到他會將憐憫隱藏得如此深刻。

沒錯,只要池翊音重新審判,篩選出那些失去繼續留在這裏的資格的靈魂,其餘並未從美夢中蘇醒、後悔選擇的靈魂,就可以繼續在墳墓中安息。

如果池翊音做到這一點,將地獄的動亂重新平息,那黎司君也就失去了毀掉這裏的理由。

正如黎司君所說,他親手建造起這裏的意義,並不是為了毀了它。

而只要死亡的聖殿存在一刻,有新的生命進入這裏,他們就能如前人一樣,得到神的憐憫,選擇自己的死亡。

只要副本還在,守墓人還在,那些脆弱的靈魂,就一直會有第二次歸處。

這是,池翊音對於另外那些靈魂隱不可查的憐憫。

池翊音註意到了黎司君看著自己的眼神,挑了挑眉,輕笑著反問:“怎麽,我不像是做出這種事的人嗎?”

“我可是很善良的。”

他向黎司君眨了眨眼眸,剛剛神像一般的冷酷頓時鮮活了起來。

黎司君忍不住也跟著笑了起來。

兩人相對而立,一人腳下青苔黴菌斑斑,荒蕪蒼涼滿地屍骸血肉。一人身邊遍布黃金,華美神殿在他身後逐漸成型。

一明一暗,荒涼與繁盛。

他們二人,分割開了兩個世界。

在他們二人之外,屍塊血肉迸濺,漫天血色紛紛墜落,但一切死亡與喧囂都與他們無關。

他們眼中,只剩下彼此。

只不過,黎司君在驚嘆於池翊音未曾雕琢卻天然的神性,驚訝之餘,不勝欣喜。

那是孑孓獨行過漫長時光後,第一次看到同類人的喜悅。

而池翊音……

他像旁觀者一般,冷漠掃視黎司君,將他所有神情盡收眼底,理智分析著有關於他的一切情緒,盡力探知黎司君背後的真相。

不過,兩人不同的思緒並不影響他們彼此的交流。

仿佛他們此時所置身的並不是血腥腐臭的墳墓,而是開滿繁花的花園。

池翊音低誦的也並非足夠冷酷無情的字句,審判靈魂。

而是繾綣低吟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。

描繪盡愛情,令黎司君沈醉其中,金棕色的眼眸熠熠生輝。

“你的長夏永不會雕落……

或死神誇口你在他影裏漂泊,你在不朽的詩裏與時同長。”①

黎司君失神般低聲輕喃,磁性沙啞的聲音充滿蠱惑性的意味,勾得人心神動蕩,只想靠近些,更靠近些,專註聆聽他的話語。

但他並不想將花束獻給任何人,只想將所有專註的目光為池翊音奉上。

“只要一天有人類……或人有眼睛。”①

黎司君不自覺上前一步,主動靠近向池翊音。

他輕輕擡起手,修長的手指隔空描繪著池翊音的眉眼,像是神將膏脂塗抹於國王的額頭,賜他予大地上永恒的君權。

“……神予你的詩將長存,並賜給你生命。”

這是足以令任何信徒與神職瘋狂的恩賜,池翊音卻神情冷漠,不為所動。

他漠然看著黎司君逐漸靠近他,黃金的光輝向黎司君身後的破敗景象蔓延,頃刻間便將一切斑駁青苔吞噬。

荒蕪的草叢成為繁花的庭院,倒塌的房屋重建成高聳入雲的神殿。

——於廢墟之上,他的新國拔地而起。

舊的時代已經遠去,新的紀元將會降臨。

穹頂之上,無面的神像被無形的刻刀雕刻面容,眉眼逐漸在純白無垢的神像上浮現,神殿新的主權將要被宣告。

然而就在這時,池翊音掀了掀眼睫,手中書籍“啪!”的一聲合上。

剎那間,被成功寫進書中的共性所帶來的效果,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一瞬間,黃金的神殿成為水池的幻影,就搖晃著破碎。

所有的靈魂都在共性之下接受審判,腐屍消弭於風沙之中。

剛剛還喧囂的戰場,卻隨著池翊音的收斂而頃刻間安靜了下來。

腐屍好像不過是他們所有人的一場錯覺,現在夢醒了,也就回到了現實。

沒有華美的神殿,更沒有荒蕪的廢墟,更加沒有後悔而惱羞成怒的腐屍。

只有黑貓懶洋洋的蹲在鋼琴上甩著尾巴,咖啡館裏飄蕩著輕柔的音樂與濃郁的咖啡香氣,昏黃柔和的燈光下,靜謐而溫馨。

人偶娃娃還擺放在繁花之中,只是細看之下,娃娃不再微笑,向下撇去的嘴角似乎是在哭。而曾擺放在咖啡館中的人偶娃娃,不少已經失蹤,只餘寥寥。

所有玩家都重新回到了咖啡館裏。

他們站在空地上,彼此相望,面面相覷。

京茶第一個回神,迅速回身往二樓看去,卻眼睜睜看見通往二樓的樓梯在自己面前化為灰燼。再一低頭,連身後那幾個已經死亡的玩家都消失不見。

只有他熟悉的紅鳥和楚越離,以及擠在一旁瑟瑟發抖的倒黴玩家。

什麽都沒有發生過。

——如果不是遠處池翊音和黎司君的衣衫上尚帶著血跡。

店長楞了楞,下意識低頭向自己手中看去,卻見兩柄長劍還握在她手裏。

……她依舊是靈魂的守墓人。

黎司君,並沒有毀掉這個副本,而是順應池翊音的意願,將咖啡館留了下來。

店長擡頭,神情覆雜的看向池翊音和黎司君。

她終於意識到,與神有關的一切……除池翊音之外,皆無法探測或改變。

無形的屏障一直存在,只是黎司君笑意的外表掩蓋了殘酷的本色,讓她誤以為那是一位溫和可以勸導的性格。

事實上,除了池翊音,沒有人能改變黎司君。

店長看向池翊音,眼神從最開始見到池翊音的無視,到現在的敬畏。

她深深躬下身,向黎司君——更是池翊音的方向,心悅誠服的敬重行禮,感激他們留下了這個靈魂的安眠之所。

池翊音掀了掀眼睫,視線漠然從店長身上劃過,然後重新落在黎司君身上。

對方一直態度自然的向前移動,現在已經與他不過咫尺之遙,只要伸手就會碰到彼此。

“看來你的傷已經好了。”

池翊音的目光落在他破爛衣衫下結實光滑的胸膛,那裏連一絲傷疤都沒有留下。

“怎麽,你是覺得上次不夠狠,所以現在在向我挑釁來了?”

池翊音挑了挑眉,禮貌問道:“如果你有需要的話,我這樣熱心善良的人自然願意幫你一把,送你去死。”

黎司君卻輕笑出聲,緩緩張開線條漂亮的結實臂膀,像是準備將池翊音擁入懷中。

——或是,等待著尖刀抵住他的胸口。

“這裏曾因一閃念的善意而建立,又因靈魂的劣性而被摧毀。但它如今留存,卻是因為另一個原因。”

“無關乎靈魂與世界,只與你有關,音音。”

黎司君輕輕垂下頭,專註看著池翊音,一字一句的道:“是你賦予了它新的意義,所以,它是你的了。”

店長與虛空中的系統聞言,瞬間大驚失色。

池翊音卻優雅翻了個白眼:“不要,滾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黎司君:看到了嗎,音音——愛我。送禮物給音音~

池翊音:呵,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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